深渊之上

相信我，在这个社区里，我是一个老人，看帖无数，但从不评论，这个帖子是我混迹此处多年的首秀。

感谢贵处的树洞以及体贴的公用马甲，头一次穿上公用马甲，有点不适应，说点啥呢？从哪里说起呢？

其实我知道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帖子，没事，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如此一来在这里我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说——我只是要说出来，并不指望有读者，如果不说出来，我觉得我一定要死不瞑目，呸呸！不是，我的意思是，会睡不着。对不起啊，我觉得我有点语无伦次了。

话不多说，现在就开始讲故事。

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至于具体几年呢，还是别说了，无关紧要。

那还是在前公司，那时我与一个同事合租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她是我们总经理的英文秘书，是一个很普通的文职工作，平日的工作就是翻译翻译来往邮件，合同，SOP，测试程序之类的东西，事情不多但公司里没有其它人能做这个事，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比较清闲的，由此一来，其它部门有什么人临时有事，短时间请假，或者辞职一时没有招到人，都会请她顶一下。

我和她是极普通的同事，我是采购，课长，与她本来在工作上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一个公司那么多人，谁跟谁走得近，除了工作之外，其它完全靠缘份。如果不是为了省钱而同租一套房，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走得这么近。在我们租房期间，我跟她一直相处融洽，虽然没有达到无话不说的程度，但也没有过什么矛盾，还挺谈得来，这可能是因为她跟我在工作上没有交集，没有利益牵扯，但我不同，我跟其它部门经常会有争吵，甚至也会有一些利益上的牵扯，明争暗斗。可以这么说，她的工作与所有的人都没有利益上的牵扯，因为只有我们找她帮忙的，很少有她来找我们的，要找也是在老板指示下找我们的麻烦。

凡事都有“但是”。

事情开始变得不寻常缘于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本地座机，自称什么警官，女声，普通话还挺标准，不象一般的骗子。大家都知道，一般骗子都是一口不大普通的普通话，让你一听就感觉是个骗子，据说他们是通过这个来筛选自己的对象，如果你一听就知道他是骗子，证明你智商ok，他就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如果你连这么明显的塑料普通话都分辨不出来，证明你有被骗的潜质，他非常乐意多花点时间陪你聊。

她跟我说，有一件事必须要请我帮忙，并且一开始就强调这件事是付费的。我都要笑死了，现在的骗子倒贴钱引人上套了吗？不怕碰到高手血本无归？我跟平时一样压低声音用自己觉得阴森森的语气说：对不起，你打错了！随即挂电话。

接到过太多骗子电话，经验丰富，已经没有与他们周旋的兴趣了。陌生电话不得不防啊，特别是座机，或者一串奇怪的号码，一定不是什么良人。

但是她不死心又打过来，而且是打的我的座机，说她不是骗子，是真有正事，请求我听她说完。当时我正忙得分身乏术，一大堆单要签，好些颗料要催，好多电话要打，好多厂商等着我骂。没错呀，我是一个很忙的采购课长，每天忙着催料，忙着骂欠料的供应商——因为不骂他们领导就会骂我，所以没等她说完我就一声没吭“啪”挂掉了电话。一般的骗子到这一步就不会再打过来了，就算不甘心也会过一段时间换一个号码重新打。

很不礼貌对不对？

可是她居然又加了我skype，鬼知道她从哪里搞到我的帐号，我想是从这里开始我感觉她比较奇怪的，谁会干这种事呢，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不是有钱人，如果是骗子，干嘛这样盯住我？难道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搞到我发彪骂人才行吗？

她说她们单位有跟民间某机构合作做一个什么什么预防犯罪，什么原生家庭方面的跟踪调查，还说这个调查项目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可是这是什么鬼我根本不懂，听都没听过，但因为她过于执着，我只好耐着性子看她表演。

她说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尽可能的提供我室友的平时言行给她，比如平时聊天的内容，不管什么内容都可以，哪怕是做的梦，只要她有谈起，都可以当内容。

注意，是我室友，原来她的目标还不是我呢，是我的室友，这便很奇怪了，但听上去又挺合理，我室友自己做不了这件事，我跟她住一起，当然是找我比较合理。

而且她表示这件事不会对我和我室友造成任何伤害和困扰，每个礼拜用邮件的形式发送报告到指定的邮箱就可以了。

报酬是每个月5000块，预付。工资提前发，显得好有诚意，让人找不到理由拒绝。

不是没有要求，这件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当事人，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机密，而是因为这种跟踪调查如果当事人知道了，会产生抗拒心理，结果会不客观。也就是说，从这个项目开始到现在，我这位室友还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我也不能告诉她，甚至不能让她觉察丝毫，我不知道难不难，但我嘴巴还是挺严的，再说这事其实我觉得挺荒唐，就算我要跟她说，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可能还会以为我是神经病，妄想症。

她们跟我说，与她相处时言行不必刻意，意思是不需要我主动跟她聊什么指定内容，日常工作生活内容即可，要尽量详实，不需要加入主观的东西，但是做这些事都是背着我室友的，感觉上非常奇怪，觉得自己象个阴暗的间谍，正常人谁干过这个呀。

当然这工作看起来一点难度也没有，我嘴巴紧得很，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我自然有分寸，可是她说要给我五千块！这么无聊的工作会值五千块吗？这样的报告内容真的有任何研究价值吗？

主要是：五千块！

我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但这个数字还是震惊了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

啊不！我不否认，我确实是个爱钱的人，我想买房，想有车，想财务自由，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所以——

神差鬼使的，我答应与她面谈的要求，我必须要知道这事会不会对谁造成什么伤害，比如我的室友，还有，这种事犯法吗？

来者一共两个人，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长卷发姐姐，三十来岁的样子，便服，年纪都不太大。她们见到我淡淡微笑的神情让我感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礼貌而有分寸的热情，并没有套近乎，也没有高谈阔论巧舌如簧，不跟那些擅长洗脑，亢奋的销售人员一样。（我这时候为什么会想起搞销售的，也许是我内心觉得那些都骗子，她们也是骗子。）

从年纪看她们不可能是一开始发起研究的那帮人——姑且相信有这么一个调查吧。

年轻妹子让我叫她晓晓就好了，说她毕业也没几年，年纪比我还小，可能跟我室友差不多。那个姐姐看上去就成熟些，我记得她的专业是搞未成年人预防犯罪的心理研究还是什么我也记不大清，说不全名称的，反正是心理学方面的，听上去挺正规，挺高大上，骗子也不至于要去冒一个这样的名。我也不懂这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想问，她讲给我听我也不懂，她不怎么说话，基本上都是晓晓在说。

总之经过她的一番说辞打消了我一切顾虑，我看上去实在没理由拒绝这样一份正正当当合理合法的兼职美差，何况她们的身份是警察，或者说是这系统里的一份子，警察可是骗子的克星，并且那时候我缺钱，我老公任职的公司举步维艰，计划要裁人，而我老公就在名单里，我们马上要开窗喝西北风过日子了。

虽然她是如此有诚意三番五次的找我，电话里跟我讲这么多，打消我的顾虑，跟我实话实讲所有的情况，但是奇怪得很，她似乎又并不很热情的邀请我参与，并不象你本来五块钱去美容店只为画个眉毛，店员一定会巧舌如簧让你二十块做个面膜，然后两百块买一盒面膜回去贴，她只是把这些摆在我面前，让我自己斟酌和选择，她给我的感觉是我如果不同意的话，她们也可以找其他人。最后她也只是说：

“当然你是我们最佳的人选，但也不是唯一的。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顾虑的话，也没关系的，跟我说就好了，总之这件事千真万确只是我们一项长期的调查，正好调查对象是你的室友，我们找你不是因为你本人有什么特殊，而是你比较方便做这个工作而已，我们俩也是从前辈的手中接过棒子要把这项工作继续下去。”

我想了一夜，翌日在skype上发信息给她

“Iamin”

电视里学的台词，哈哈。

她立刻让我发银行账号给她，似乎她就在电脑前等着我，不多久手机提示5000块到账。我有点不敢相信，5000块，比我工资高2000块。

工作这几年以来，我和老公存的钱，双方家里支持了一点，再加上这份兼职的钱，我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跟一个门面。老家的人都说，我在外打工做采购，看来收了不少供应商的红包，不然哪来的钱买房子，我也只好默认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总不踏实，我室友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姑娘，没合租之前觉得她话不多，不怎么跟人交流，熟了后发现她内心其实挺丰富。她很单纯，也善良，当然也有很多每个人都有的小缺点，比如比较自卑，不大擅长社交，性格是比较内向一些，但跟我蛮合得来，因为不是同一部门，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工作上她有时还能帮我点忙，比如翻译个邮件什么的。我们部门，或者其他部门有事要她帮忙的，她都从不推辞，而且她很信任我，什么事都会跟我说。她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喜欢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同事、和她当下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有没有伤害她，总之我是看不出来，也想不出这件事会对她有什么伤害或者影响，但终归总觉得不妥，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后来前前公司的老板告诉我要在我老家开分厂，我觉得回老家有望了，曾经我以为我跟我老公要在外地打拼到死，一家人要这样长期分开，现在有机会回老家，我开心极了，而且老板答应我，如果我回去，工资按总公司这边的标准！我有什么理由不回去，虽然在这里我可以有一个每月五千块的兼职，但这个兼职毕竟……

想想如果我一生有什么奇怪的事，恐怕就只有这个事了，它看起来合理，又处处透着古怪，但怎么古怪又说不上来。

她一个那么平凡的姑娘，有什么值得记录她的一言一行的，她的那些无比寻常的言行凭什么能值五千块一个月，她又不是孔子。

当然我也不是在写《论语》。

我走的那天她差点哭了，我莫名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感觉她对我的感情超越了一般的同事，把我当成姐姐或者什么亲人。那个五千块毕竟是拿她的什么东西换来的，跟她有关的，我又没分给她一分，时间越久，钱拿得越多，我越觉得自己这样多不地道。

我有一次终于忍不住了问她是不是有得罪过什么人，因为我总觉得这个事像个阴谋，但细想又不像，怪怪的。她完全没有思考的说：

“没有吧，”她一开始说得还不是那么肯定，说完之后又想了一想，“没有！我能得罪谁呀！”

确实也是，她的领导就是总经理本人，她部门就她一个人是员工，其他都是台干，不可能妨到谁。即使有，谁去五千块雇个线人记录她的言行，难道用来下蛊么？总之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而且这个事不可以跟别人说，老公都不行，我又不能拿到桌面上讨论一下集思广益。

咳，好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离职以后自然而然也没继续做这个兼职了，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继续做我这个事。

——确实，我以前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直到我昨天在qq的新闻推送里看到一件事。对，我一直有关注前公司的本地新闻，因为我还有那么多的同事和朋友生活工作在那片热土上，我希望不至于没有话题，断了联系。

我在当地的新闻里看到晓晓意外死于煤气中毒，而那时，我室友正跟晓晓在一起，彼时她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我跟我室友一直是有联系的，经常聊天，我们并没有象绝大多数的同事那样，当变成前同事以后，几乎就是变成了陌生人，一有空我们就在QQ上聊天，所以她的一些基本情况我还是了解一二，有时候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会跟我分享做法，有时候问我哪个菜怎么做，或者公司有什么八卦我也知道。

我是不大相信这中间会有什么故事，有什么机缘巧合，或者有什么阴谋，但我总觉晓晓一个新时代的小警察，读过大学的大学生，她当年伶伶俐俐，能说会道的样子历历在目，近得如在眼前，她怎么可能犯煤气中毒那么低级的错误呢？这无论如何也叫我难以相信，但是还能是什么原因呢，就是个意外啊，思来想去，思前想后，别的可能性实在想破我那可怜而贫乏的脑袋也想不出来啊。那则简单的新闻我反复读了好多遍，里面每字每句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件事有哪怕一丁点儿异常之处，重点就在于提醒市民在使用燃气热水器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同一小区前段时间便有一对夫妻一起洗澡中毒身亡，如果不是有亲戚住同一小区，如果超过三天没有被人发现的话，他们一双儿女也要活活饿死在家里，真的是无比的悲惨，我都不敢相信身边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

唉，不再多说了，讲出来，心里踏实多了，我觉得我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