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纲点名,李邦彦殊无喜色。
而大殿之中的诸公,也是相顾骇然。
李纲和李邦彦,除了都姓李之外,竟然没有半点相同之处了,一个是清白出身,苦撑危局的救时名臣,一个是靠着溜须拍马,窃据相位,又背反旧主的佞臣,哪怕让李邦彦的亲信来说,也没脸褒扬李邦彦的德行人品。
可就是这么个人物,竟然得到了李纲的认可,让他继承首相之位,诚然让人吃惊非小。
“李相公,你可有道理吗?”赵桓缓缓问道。
李纲用力颔首,“有……臣扪心自问,在主张上面,多倾向旧党,而又鄙夷蔡京之流为人,初掌大权,便以为要清理六贼,澄清宇内,自然天下焕然,朝政刷新,区区金人,不在话下……”
李纲说到这里,自嘲一笑,“这一年多下来,我却渐渐想通了,朝廷财政拮据,军力疲弱,外无御敌之兵,内无股肱之臣。内忧外患,又有哪样是杀几个奸臣能解决的,又有哪样是寻常道德君子能做得来的。”
“譬如说,我开证提编,便有昔日好友同乡,找来诉苦,又有故交宾朋,与我割袍断义,叱责李纲为害民奸佞,简直堪比昔日的六贼!”
李纲说到这里,已经是老泪横流,再看群臣,不少人目光游移,如陈过庭等人,干脆低下了脑袋。
李纲之所以求去,不只是他的才力枯竭,无法维持……事实上,李纲还不算太老,他也有宏图抱负,在这个天下倾颓,社稷板荡的关头,挺身而出,救民水火,留名青史,为后世敬仰。
便是无数士大夫,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李纲也不能免俗。
可问题是李纲真的干不下去了。
作为昔日主战派的大旗,支持李纲的人是谁?
是清流,是言官,是三千太学生,是朝野士林……他们聚集在李纲的背后,极力主战,主战铲除六贼,整顿朝纲,任用贤臣……
这些要求李纲是赞同的,而且也做了许多事情,甚至六贼也都处死了……可再往下呢?李纲却突然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要抗金,就要有强兵,就要对武将恩遇,要抗金,就要有钱财粮草支应,就要想办法收税加赋。
可偏偏这些事情,又是跟李纲背后的那些人背道而驰!
清流主战,但清流反对加税;清流主张任用贤臣,可他们眼中的贤臣,解决不了当下的困局,他们觉得朝廷应该听他们的,可问题是他们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总而言之,这就是一群眼高手低,自命不凡,偏偏又手握资源的贵族。
一个提编,一个卖官……已经葬送了李纲泼天的名望,继续打下去,还要想更多的办法敛财,又要得罪更多的人。
或许要不了多久,李纲就会被千夫所指,成为继六贼之后,新的奸佞。
“臣名节尽毁,又没有救时之才,到了这般时候,臣还能如何安居相位!既然臣被视作奸佞,那索性不如推荐一个真正的奸佞出来,让那些人瞧瞧,什么才是奸佞手段,李纲还差得远着呢!”
听到这里,李邦彦气得闷哼,真是不能忍了。
他愤然站出,指责道:“李伯纪,到底说出了实话,你还是心中有怨,不是甘心退位?”
“不错!”
李纲竟然老老实实答应,“官家讲究坦然,身为臣子又何必藏着掖着……我扪心自问,宵衣旰食,熬枯了心血,全力供应军需,拼了老命维持大局,不敢说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但也绝不至于落个奸佞的骂名!我不服气!”
“好!”
李邦彦哈哈大笑,“李纲,你不服气,我今天就让你服气……金人入寇,那些人为什么主战?除了你这种正人君子之外,还有多少人是担心损害他们的家产,才主战抗金的?”
此刻吴敏不悦道:“李太傅,你这话未免诛心了吧?”
“是吗?我又没说这么想是错的……我要说的是接下来为了抗金,要多征税赋,要整顿朝堂,从丰亨豫大,变得整军经武……有人就要算计权衡了,敢情抗金也要付出代价……我再说一句过分的话,如果长久下去,有人发现金人也优待士大夫,而为了抗金,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没准就会主张议和。那时候还坚决主战的李伯纪就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没准还会想办法处死你李伯纪!”
“我有什么过错?”李纲昂然反问。
李邦彦呵呵一笑,吐出了三个字:“莫须有!”
三个字出口,瞬间哗然。
本来还在默然无语的岳飞突然眉头立起,心砰砰乱跳,没来由烦躁起来。
说句实在话,他是真的没有想过,朝局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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