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狱

少年睁开眼，入眼的仍是无尽的黑暗。

生活在这里的居民是永远不知太阳是何物的。自诞生至转瞬的消逝，他们的一生在黑暗中度过，而唯一能点亮他们瞳孔的，是天际微不可查的星光。

在他们的先祖被驱逐至此地时，那群无知的灵魂尚为无尽的黑暗而感到恐惧。历经千万年的演变，他们的瞳孔变成了白色，纵使在黑暗，也能做到如常视物。

所以他们习惯了生于黑暗，归于黑暗。

少年伸手将面前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夜露草帘推开，好让沉闷的废气流散出去。他原来正平躺在一个不深的大坑中，身边白色砂土墙壁限制了他的行动，少年只能起身，从像一个坟墓的“床”中站起来。

他抖了抖灰白色的破烂衣衫，大块小块的尘土从他的身体掉落下去。少年转身将夜露草帘卷起，用麻绳扎好之后斜挎在背后。

他非常珍惜这并不珍贵的礼物，不仅因为这是他全部的身家，更是他父母唯一的遗物。而夜露草是这方“狱”中最常见的植物，也起着最广泛的作用，不论是将其编成衣服，亦或是如少年般做成帘子，都可以遮盖使用者的气息。在这方天地中，永远存在着各种不知名的凶物异兽。他们可能潜伏在脚下土壤的每一寸，屏息等待着将猎物一击致命。穿着夜露草制成的衣服可以蒙蔽他们灵敏的嗅觉。

但倘若谈起使用夜露草，至于生活在“狱”中每一个居民都随身携带的原因，主要是遇上黑夜，夜露可保平安。在这方昼夜边界模糊的“狱”中，人们难以预测黑夜的降临。但昼与夜却存在巨大的差别。

毕竟在夜里，不知从何处而起的暗潮会吞噬所有有生息的生灵，而夜露草是生灵唯一的依靠。每当夜晚来临，所有生灵都需要通过夜露草保全自身。有些流浪汉会如少年般挖一方“坟墓”，用厚实的夜露帘盖住，也有些人只需躲在墙表贴满夜露草的小丘中，即便是不可一世的凶兽，也会趴伏在铺满夜露草的洞穴中瑟瑟发抖。虽然自始至终，没有人能说出暗潮是何物，但所有生灵都发自灵魂地畏惧暗潮。

因为它能带走一个生灵的一切，不仅是“狱”中存在的痕迹，更是他人的回忆。它能彻彻底底清除一个生物存在的价值。对于那些居民来说，没有人能记住消失在暗潮中的人的名字，甚至久而久之，他们会忘却这个人的存在，这些居民并不害怕死去，但畏惧从未活过。

不单纯的他们只是单纯地害怕着。

少年没有名字，他的父母没有为他取名字的能力，而平凡的他们也消失于一次忽如其来的暗潮中。此时的少年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干裂的嘴唇紧闭着，他已经两天没有喝水了，尽管昨日难得吃饱了一顿，但他此时的心情沉闷。

他必须为漫无边际的人生奔波，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便是他的明天。

少年的脚上没有鞋，长期光脚走路使得他的脚底起了一层厚厚的茧。他也尝试过为自己编织一双草鞋，可不到一个月便在跋涉中磨出了大洞。直到又走了半个月砂石的他才在一次沐浴中发现自己已经用失去痛觉的脚走了很久。他高瘦的身躯灵巧地越过地面间的裂缝，尽管裂缝很小，却有接触到足以让人无法动身的引力。同时，少年的一双瞳孔在黑暗中熠熠发光，使得他能清晰地看清前方。

白瞳与其称之为礼物，不如说这是老天为他们打开的唯一一扇窗，毕竟在他们短暂而又忙碌的一生中，唯一的解脱便是死亡。阳光，会熄灭他们眼中的星芒。

少年也不知在这片土地上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色交替着却也一直是清一色的白砂土。当他的大腿几乎麻木时，终于找到了一片空旷而没有裂缝的平地。

他爬到了周围一座砂石构成的小丘上，注目望向这一方并不大的平地，他的白瞳猛地收缩了一下，变得暗淡起来。少年的心智早已成熟，在他们那座规模不大的部落中，少年父母一去世，村民便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少年。他们先是抢光了少年家中所有的家产，然后在一次狩猎失败后，村里存粮不足，一群成年人便将无依无靠地少年包围，意图将少年抓起来剥皮抽筋，放入锅中烧熟，好好饱餐一顿。因为在这个世界里，食以为天，连最基础的人伦道德他们都未曾拥有，更别提怜悯心了。

少年屏息，聚精会神看着前方荒凉的土地。突然，眼底有一处小土丘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的腿部猛然发力，一个纵身前扑，手中那把前端尖锐的石头刀精准地插入那个只轻微移动了一下的“土丘”处。“土丘”身上的砂土被震动得抖落，一个外貌形似老鼠的生物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啸就被少年抖动小刀捣烂了内脏。

少年捡起“土丘”，捧着丘兽的尸体，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了一段自古传承至今的往渡经。随后他将手中的丘兽吊在手中摇晃着，抖落了它外表上依附的尘土。这种“狱”里最底层的生物有着能吸附尘土的表皮，凭借与周围环境相同的保护色，它们平日里便潜伏在泥土中一动不动，到夜晚时才活动进食。它们以尘土中的营养物质为食，繁殖力非常强，也许是因为它们太过于渺小了，至于它们是唯一能生活在暗潮中的生物。

少年熟练地用石刀剥下丘兽的皮，在丘兽的肚皮上划开一道口子，将丘兽的胃部从内脏中挑出——那里面满是干硬的砂土。他将其他内脏一并掏出，一股脑塞入嘴中，一阵常人难以忍受的腥味从嘴中直直冲至他的味觉器官。少年的嘴因塞满内脏满满地鼓着，他面不改色地碰撞着上下牙齿，墨绿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渗出。

一顿饱餐过后，少年用一根夜露草编成的绳子将丘兽的身体串起，看着丘兽的身体任往下滴着绿色的血，少年不禁皱了皱眉头。最后他用砂土填充了丘兽空荡荡的肚子，不待砂土吸干净丘兽体内的血，他便将那块凝结成一块石头的绿色砂石掏出，轻轻放置在原地。少年将丘兽的尸体挂在同是夜露草编成的腰带上。他没有逗留的机会，起身快速离开原地，血的味道虽然并不明显，但盲离对此尤为敏感。

少年的身形很快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起初，绿色砂土放置的地方还是静悄悄的，只是忽的一个眨眼的瞬间，周围的泥土被看不清身影的巨物猛然掀起，那张大口在半空中闭合。巨物很快坠回土壤，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它在原地留下一个大洞。周围的砂土颤动着往下陷着，很快填补这个大洞，这片空旷的平地已然成为一块下陷的土地。

少年在黑暗中快速移动着，白瞳重新被点燃用来照路，干瘪的丘兽尸体随着身体抖动而在身侧左右摇摆着。少年的面色沉重而庄严，在听到了后方一声响声，他方才停步，用手擦了擦额头冷热混杂在一起的汗水。

他将身旁丘兽取下，一双粗糙的手轻柔地在上面摩挲着，他没由来地想起，有一次盛典过后，母亲亲手宰杀，为他烹煮的丘兽汤。

少年的嘴角噙起一抹笑意，那一次，尽管味道不尽人意，但也算有肉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