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略显书生之气的斛律光遇见了空有雄心壮志的大魏世子高澄,君臣情深义重,不曾想即将登基称帝的高澄意外遇刺身亡。
斛律光为避免国家动荡,百姓遭殃,被迫承认高洋篡夺齐王之位,先后辅佐高殷、高演、高湛三位帝王,尽忠职守……
然而,太子高纬继位之后,斛律光以托孤重臣的身份执政,西征北周,南打萧梁,推行改革,也曾试图挽救大厦将倾之江山。
他耗死了许多政治对手,亲朋故旧皆离去,一生渴望从别人手中的刀变为执刀人,掌握自己的命运,却还是败给了命运……
古稀之年,国家败亡之际,斛律光这位侍奉北齐七代帝王的老臣是否意识到离年轻时的初衷相去甚远?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北魏永熙三年,初夏,七月中旬。
晋阳,丞相府。
丞相府的规格突显王霸之气,占据晋阳城黄金地段,整个城池就是以相府为中心修建而成。
府门前悬挂两盏还末燃尽的油纸灯,似乎冒着一屡烟雾缭绕的青烟,抬头望向房梁上两只飞舞鸣叫的新婚燕子,嘴里啄着刚从田地中拾起湿泥巴修铸月牙形燕巢。
在人流拥挤的街道中,嘲谑世俗的宣闹间,一辆青蓬木轮的水牛车夹杂其中,马夫挥甩着手中青鞭驱赶水牛驶行,小声吆喝,摇摇缓行……
随后,仅在距离府门前数丈之地缓慢停车,引得相府站岗侍卫警惕,手不觉紧握腰间的佩剑,只见车帘掀起,一位书生模样,容颜清朗的年轻人扶着车框缓步走了下来。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斛律光啊,邀想前尘往事如烟似尘,仿若轻云之蔽月,缥缈之回雪。
当年陈庆之率七千白袍军北伐,寿春之战,攻城掠地夺取大魏五十二城,梁帝赐爵关内侯,考城之战,七千白袍军大破济阴王元晖业二万步兵,睢阳之战,以七千白袍军逼降大将邱大千,更有甚者荥阳之战,以绝对的劣势兵力打爆上党王元天穆三十万大魏铁骑,一举攻陷洛阳……
一时间国家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先帝孝庄帝被逼得远走晋阳,孤苦无依,朝廷百官饱受逃难奔走之疾苦,幸得“忠厚”太原王尔朱荣……,唉,果真是造化弄人啊……”
斛律光饱含热泪,他依旧保持着抬头仰望相府的姿势,一头乌黑秀发被微风扶起,几屡黑丝秀发吹散在愁容的脸颊上,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深邃的悲凉沧桑和对未来前途的恐慌。
马夫陆今安停稳水牛车后,粗糙发黑的手将青鞭子插在腰间,伸手摸着水牛的脑袋瓜子,一脸和善的走到近前,掠过一抹浅笑道:“公子啊!我知道你对陛下那是忠心可鉴日月,也知道公子一身好本事却不被陛下重用……
前几日,还见公子抱大器自比管仲、乐毅,今天又独自伤感,竟自比大梁名将陈庆之,那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
岂不知当时洛阳童谣?三岁小童皆唱:“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一将封侯皆笑谈,庆之威震南北朝。”
陆今安脸色微微有些怔忡,又感觉自己说的话有些伤公子自尊心了。
提起大梁名将陈庆之,骇人听闻的超高军事战绩,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让斛律光和陆今安也是不由得肃然起敬。
北方多悍将,南方多儒将。
在古代一个人被称为儒将,一定是夸这个人文武双全,既能拎刀砍人,又能教书育人,然而南北朝时期的陈庆之,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陈庆之出身低微寒门,个人武力值几乎为零,自幼追随“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萧衍通过篡夺皇位的手段上台之后,萧衍兴许是逼杀废帝吞金自杀的“愧疚”。
萧衍逐渐痴迷佛教,颇有萧菩萨之称,又对下棋这玩意着迷,经常通宵达旦日夜不停,对弈者大都困倦而寐,唯有陈庆之不睡觉,听到萧衍的召唤就马上赶到,由此深得萧衍的喜爱和赏识。
后来,陈庆之跟随萧衍东下平定建邺,陈庆之逐渐升任为主书,期间他散去财产,招募贤能,常常考虑着为国效力,后官拜奉朝请。
另外,陈庆之是第二个继刘裕出兵攻破大魏都城洛阳的南方将领,真是出道即巅峰!
陆今安不好意思的摸着脑袋,脸上陪笑着又补充说道:“公子,名师大将又如何?那还不都是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据传闻,陈庆之与尔朱荣那场史诗级巅峰对决,陈庆之被尔朱荣杀得片甲不留,七千白袍军一夜间魂断沙场,陈庆之被迫削发为僧只身逃回大梁,充其量也就是孤臣北伐……
再者说,公子今年才十八岁,那陈庆之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陪梁帝下棋呢,更是在四十二岁才初掌兵权,大器晚成……”
斛律光沉默半晒,这方才睁开双眸,轻拍了陆今安肩膀,宽慰说道:“陆今安啊,你才跟着我半年多一点,朝堂之事或许你还不明白,可惜你竟不能理解我其中的深意……”
斛律光心中默念。
他转身南望,那是京都洛阳的方向,蓦然回首昔日往事浮现眼前,期待看到君臣翁婿同饮的和睦气氛。
而不是,天子暗臧刀伏手于明光殿,召天下忠勇之士共诛国贼,以皇后临盆为名诓骗入宫,蓄意谋杀有功于朝廷重臣。
毕竟,天柱大将军死得冤枉啊!
难怪,谁让天柱大将军军事能力超神,政治能力就超鬼了呢!
当年,曹操在老巢许昌的时候都不敢去朝见汉献帝,因为进宫不能带武器还要从戟林下面走,曹老板走过一次后被吓得不轻,卧槽!大意了!
天柱大将军这纯属是飘得没影了,真把傀儡皇帝当三岁小儿戏弄,斩满朝百官如屠猪狗,一大家子入后宫朝见皇帝就敢赤手空拳?
不曾想,傀儡天子匹夫一怒为红颜,直接痛下杀手行刺权臣尔朱荣,前辈曹老板都没有着道,天柱大将军的心可真大讶!
争霸天下的资本也终替别人做了嫁衣,亲族都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好在,大小尔朱氏已被曾经那个怀朔镇的暴发户穷小弟便宜收入囊中,更是待如上宾,夜夜笙歌不知贵族少妇是何滋味……
时近黄昏,幕色渐晚,旁边的夜市已起,香气诱人的肉香四溢,其中夹杂着稻米的米香。
尽管街道两旁小商贩馆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斛律光不曾忘记陛下临行前的嘱咐,强忍着食物诱人的香味走到相府前,“渤海王府”的金边匾额高高悬挂,是那么的显眼。
“两位侍卫,快进去通报高王,就说草民斛律光有要事求见高王,十分紧急。”斛律光说着便从腰间中掏出几两银子,硬是塞给了府邸站岗的鲜卑出身的侍卫。
在大魏鲜卑贵族贪污腐败成风,甚至是汉族官僚集团也普遍存在,也不是什么密秘,更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
求人办事大多都是主动贪污行贿,毕竟谁会和钱财过不去呢?
“那你在这里等着吧!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别到处乱望,小心你小子的狗眼。”
“那是自然,我斛律光自然不会跟众位鲜卑兄弟添麻烦……”
“算你小子识像,咱们这些人跟了高王七八年了,都是打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若是敢得罪咱哥几个准没你好果子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斛律光初入相府内心难免会有些忐忑,毕竟丞相虎威谁人不知?
等待丞相府门缓慢打开,刚进去通报的鲜卑侍卫一改往日嚣张的模样,毕恭毕敬的将两人迎了进去。
相府内装修倒也朴实,青砖绿瓦,桃树红花点缀着整个府邸,映入眼帘便是一道剑影绝壁,壁上入木三分雕刻“擎天巨柱”竟是陛下御笔,意寓国之重臣,朝廷基石。
“擎天巨柱,这该是多么讽刺?试想高王将朝廷公器据为己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府修建得比大魏皇族还要大,颇有僭越之举……”斛律光凝望着眼前的府邸,嘴上暗自嘀咕道。
不曾想此话竟被旁人听了去,年仅十四岁的渤海王府世子高澄双手叉着腰,一脸怒目圆视的伸手拦住斛律光的去路。
高澄见在戒备森严的相府,胆敢有人污蔑自己敬重的父王,倘若不出手教训,那么我渤海高氏威名何在?
突然,世子高澄手中青筋暴起,一把揪起斛律光的白衣衫,举手欲给斛律光一记响亮的耳光。
“世子!不可,这…,有辱斯文!”
“世子!这可是在丞相府,可不比您自己的府邸啊,即使是有人背后乱嚼舌根子,理应交给大王亲自发落才是。”
“何况,您才被大王立为世子,政治根基尚浅并不稳固,相府六镇勋贵多有轻视,汉族世家大族多有傲慢,此举必使大王对您有失望之感……”
时任世子府主簿陈元康赶紧伸手阻拦,并谨慎的将世子高澄挡在自己身后,一把推开斛律光有意拉开与世子高澄之间的距离。
世子高澄与主簿陈元康都长得一表人才,五官格外明晰,两人都是柳眉杏眼,俊朗文雅,虽说容貌之处略有不同,但细察其五官轮廓竟差不多,貌似一对亲兄弟……
陈元康说的非常有道理,高澄深知自己刚获得渤海王世子爵位,难免会有人心不服之处,政治根基实在太浅,急需组建自己的政治班底。
更何况,晋阳六镇勋贵集团对自己处理政务的能力颇有怀疑,只是碍于父王的脸面,不曾将问题摆在明面上来,这也是高澄值得庆幸的地方。
高澄勉强收手强笑道:“元康啊,这次多亏了你阻止本世子,要不然失了方寸,咱们在父王那里也实在是不好交代……”
“世子明白就好,千万不可因小失大,大王让臣辅佐您处理政务,自然当尽心竭力,倾尽毕生所学回馈世子知遇之恩。”陈元康双手微拜行礼,真情实感溢于言表。
高澄突然质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胆敢说出如此不实之言!家父高欢乃朝廷肱骨之臣,韩拔陵之战尽诛祸乱天下尔朱氏,力缆危如累卵江山于不倾。
父王为了救助大魏江山社稷,不惜抛家舍业从怀朔镇来到朝廷,乱世烽火入京都平定叛乱,重振朝纲,多年来父王是吃不好睡不好,呕心沥血,周公吐脯辅佐陛下,犹如西汉托孤重臣霍光、蜀汉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父王辅佐五代君王,五朝开济老臣心呐!家父一片赤胆忠心换来的是什么啊?是什么啊?换来的是满朝公卿大臣对父王的恨,换来的是天子对父王猜忌,换来的是中原诸侯对父王的怒火,换来的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
更何况,当朝天子曾褒奖父王说“高王果真是个忠厚人啊!”岂不闻君无戏言?父王已经被洛阳那帮公卿大臣逼得步步走在刀刃上,如履薄冰,恨不得将我父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高澄眉头紧锁,老羞成怒的指着斛律光补充说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父王?以至于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啊,殿壁之间禽兽食禄!
其实,我父王才是天底下那个命最苦的人呐?
天下人殊不知,我父王只需一个小小的喷嚏,就可使洛阳那帮自命清高、奴颜屈膝的公卿大臣们尽成江东鼠辈!”
高澄容貌俊美类其父高欢,年未弱冠,却聪明颖悟,颇有魏武遗风,字子惠,高欢嫡长子,自小好读兵书,又善于骑射,十一岁那年孤身入营劝降大将高敖曹,帮助高欢在信都起兵反尔朱氏。
还有,高澄曾信口开河诓骗太原王尔朱兆大夸其父高欢忠心,使用离间计挑拨尔朱氏众人,暗中帮助高欢在韩拔陵之战进行豪赌。
直接导致老高家在韩拔陵之战夺得魁首,取得了图霸中原的雄厚政治资本。
使得曾经那个怀朔镇破落户高欢变为这场军事博弈最大的暴发户,从边关大将一跃晋升为大丞相进爵渤海王。
信都起兵之时,高欢有意将嫡长子高澄带在身边历练,通晓军事政治以及遥控人性,高欢六镇起兵亲族故旧之中,除了胞弟大将军高琛,就数嫡长子高澄通晓军旅之事了。
奈何,老高家现在子孙单薄,人才凋敝,在朝堂之上掌权者屈指可数。
因此,高澄最受高欢夫妇宠爱。
斛律光和陆今安面对来自渤海王世子高澄最严厉的训斥,深知自己理亏在前不该乱嚼舌根,可貌似高澄也说得并无道理。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斛律光神情恭敬的上前行礼,极力放低身段解释说道:“草民斛律光见过渤海王世子殿下,本人绝对没有冒犯丞相的意思,实属无心之举……”
“丞相公忠体国,整肃朝纲,为国为民,一片赤胆忠心辅佐陛下,实乃大魏江山社稷之幸,更是陛下之幸啊!
臣也只是在洛阳误听信了那帮公卿大臣的话,才至于说出如此混账的话,还请…,还请世子殿下责罚……”斛律光被迫赞颂高欢意图挽回形象,借机将黑锅甩给了洛阳的那帮公卿大臣。
要知道现在的晋阳军事集团和洛阳皇族军事集团早已形成对垒之势,双方火药味十足,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以使整个火药桶爆炸。
高澄傲慢的瞟了一眼斛律光,霸气的双手叉着腰在斛律光周围转了一圈,嘴角掠过一丝阴笑戏虐的说道:“斛律光,你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蓄意为之?是误听谗言,还是你父亲斛律金和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世子,我…,真不是这样的……”
“依本世子看,你怕是在洛阳待久了吧!把脑袋给待出毛病了吧,那可是个凶险之地呀,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你斛律家族出身名门望族,世受皇恩,先皇旧臣,倘若选择与陛下为首,做愚昧的帝党心腹。
执意挑战我父王的底线,恐怕就离灭族大祸不远矣,在这大魏谁才是最有实力的藩王?谁才是最具有实力争霸天下的一方诸侯?你斛律光想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