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

腊月二十三晚上，农世通坐在沙发上叫卜月娥过来。

卜月娥应声从书房里出来，坐在他身旁说：“农伯，有啥事儿？”

“那套《讲座》不是一两天就能看完的，那是3年的课程呀！”农世通说，“认真学习，刻苦钻研，不在于速度，而在于坚持。学习知识也要像吃饭一样，要一日三餐，有节有奏，不能一次把一生要吃的东西全吃下去；学习还需要有科学的方法——劳逸结合，脑体结合，学用结合。”

卜月娥说：“我看到那些专家、教授讲的课，巴不得把脑子剖开往里装。”

“不要急于求成。”农世通又说，“人脑不是电脑，它会疲劳，需要休息；如果不注意休息，造成脑细胞疲劳过度，是要出问题的，到那时你再想学也不行了。”

“好吧！以后我注意，适当休息，劳逸结合。”卜月娥笑着说。

农世通看着她说：“明天我带你上街去，给你买两件过年穿的衣服，再买一双皮棉鞋。你是头一次离家在外过年，也是第一次在我这里过年，一定要穿一身新衣服。”

“农伯呀！你不能这样，疼我。你为我操这么多心，花这么多钱，我心里不安，觉得有愧。你给我的零花钱我也用不着，放在《辞海》里夹着呢。”卜月娥说，“苏阿姨已经给我买了不少衣服和日用品了，我真有点过意不去。”

“你这孩子，怎么尽讲外气话？为什么不安？为什么有愧？怎么过意不去？你不是把我当父亲吗？父亲疼女儿不应该？父女之间还用得着讲见外的话吗？没有必要，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啊！”

卜月娥失控地喊了一声“爸——”，就扑在农世通怀里轻轻地抽泣。

农世通把她扶起来，替她擦眼泪，疼爱地说：“以后不要这样，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怎么还像个小娃娃？”

“我也不知道咋搞的，一想起你这样疼爱我，眼泪就留不住了，总想在你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农伯，你说这是不是因为父爱来得太突然的缘故？”

农世通看着面前的卜月娥，轻轻地叹口气说：

“月娥呀！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确实为你流过不少血，你说我能不珍惜、不疼爱吗？

“按理说，每个人都应该有完整的父爱和母爱，但由于社会和人生的复杂性，有些人就得不到或者不能完全得到父爱或母爱。比如，在我出生之前父亲就病逝了，我哪来的父爱呢？小时候，只要看到别的孩子趴在父亲的背上，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我的心里就难过——多想有个父亲啊！

“你是有父亲的，不能说从小没有一点儿父爱，可能是因为你们父女之间有些矛盾的缘故，那种感觉没有了。”

卜月娥说：“我从他身上没得到一点点爱。我出生后他就要把我弄死，说‘还要个臊丫头子弄啥？’我妈舍不得，说‘脱生一次人不容易，她也是一条命啊！’所以，我就妈日夜把我搂在怀里，不敢松手。后来，因为超生，被罚款100块钱，这下他恼了，一脚把妈踹倒。他顺手拿了一把铁锹，挟起我来就往外走。幸亏哥哥带着大伯及时赶到荒岗子，才从土坑里把我救出来。”

“啊！还有这事儿？”农世通很惊讶。

“千真万确。”她两手握着他的手说，“不信你回去问我大伯，是他亲自从土坑里把我抱起来送给妈的。当时我妈想把我送给大伯做女儿，大妈不同意。”

“噢！原来是这样。”农世通自言自语。

“听妈讲，我小时候很喜欢到卜学仁跟前去，但他从来不抱我，总是吹胡子瞪眼地吓我；我有病他从不给我治，巴不得我死掉才称他的心。”卜月娥沉思了一会儿说，“农伯，你们小时候都是吃一个井里的水长大的，咋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为啥你是‘性本善’，而他就‘性本恶’呢？唉！一想起他的那些所作所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巴望他早点儿死掉，好让我妈过上舒心日子。”

“你妈这一生也真是够苦的了。”农世通插了一句。

“何止是苦啊！我妈也算是命大，要不也早死了；卜学仁不是个人，简直是个魔鬼，他根本不把我妈当人。农伯呀，你是不知道，他残害我妈的那些事情，真难以启齿。”卜月娥愤恨地说，“哼！这个人活着，对我，对家，对村里，对国家，对社会都不会有啥益处，他纯粹是个罪该万死的人。”

“月娥呀！不要再想卜学仁的那些坏处了。现在，我把父爱给了你，今后你就不要再去恨他了。人的秉性难改，他大概也就是那个样子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呀！”

“他哪一点像父亲？活像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卜月娥咬牙切齿地说，“他不但用极其残忍的手段虐待我妈，而且对我和我姐也不轻饶：不论在啥场合，骂起来不能入耳，打起来不顾你死活；我姐为啥出去打工？还不是让他踢到……流了好多血。”

“唉！这个卜学仁那！简直是……”农世通摇摇头说，“不过，光恨他也没用，他毕竟是个人，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也不能把他的一生全否掉。我作为他的同代人，你作为他的子女，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劝说他，帮助他，感化他。不过，也要对他有所警惕，万一他越过法律规定的范围，那就让法律去制裁他。”

“唉！一讲起他来，我心里就像有个辣疙瘩。”卜月娥看农世通一眼说，“人家都说他与我前世有仇，农伯，你说这有道理吗？”

农世通笑笑说：“这不但没有道理，而且也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一种‘宿命论’的说法，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按说你们是父女关系，你应该有他的遗传基因，应该有一种血肉相连的亲情感。”

“农伯，你说，你说我会不会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卜月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为啥我见到他就恨，而见到别的老人就有亲切感呢？特别是我大伯，我总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不过，我妈可没有那个胆儿。”

农世通也愣了一下，然后说：“不要胡思乱想，这是因为你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父爱的缘故，不会有别人传说和你想象的原因；再说，你们兄妹三个不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吗？难道都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爷儿俩又叙了一会儿，卜月娥起身走到书房，把夹在《辞海》里（原想农世通能发现）的400元钱拿出来，抽掉夹在中间的纸条，还给农世通。

农世通不接，爷儿俩推让了一阵子，最后他说：“这样吧：零花钱你不要就算了，马上就要过年了，把它变成压岁钱吧！”

“农伯。”卜月娥笑出了眼泪，“你真把我当成娃娃了？”

“在我面前你还能算大人吗？”农世通说，“本来想再给你几百元，现在看来也就算了，这400元你一定要拿着，你是头一次来家过年嘛！”

在这之前，农世通让她给家里寄回200元，遭到拒绝。她说千万不能寄钱回去，我妈不但得不到一分，说不定还会给她带来痛苦；我来时对哥嫂讲了，他们会照顾妈妈的。

现在，她看农世通的态度很固执，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卜月娥的心里好像灌满了蜜。

她穿上新买的服装和鞋子，对着落地大镜子看了又看：雪青色皮衣，上带杏黄色毛领，皮革平滑柔软，油光堂亮，长短、肥瘦都非常合适；下身穿的那条藏青色呢子裤，笔挺笔挺的，也没有一点儿可以挑剔的地方；这身衣服再配上脚下那双鹅黄色棉皮鞋，真是美极了。

她闭上眼睛，想想自己的体型，又睁开眼看看现在的身姿，心想：冬天的新娘子也不过就这一身吧？她又瞅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红，无意识地搓了搓。哎呀！更红了。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这是两千多块钱那！这是农伯的血汗和恩情啊！